老宅情深
儿时的中秋与春节，一大家子都会围着爷爷。
模糊的印象中，某年的中秋前，爷爷收到远在台湾的曾祖的家书，报了疾，以及对内地散落的子女的无比愧疚与思念。
两岸相隔，孙儿这一辈的人，是没有对曾祖的记忆的，父辈那一代，也只有年纪最长的大伯还存有模糊的记忆。
全家围坐着，爷爷一曲《病中吟》，七个子女伴着他思亲。孙儿们玩闹叫喊声中衬托下的思念，别有一番滋味。
同年不久后，便收到海峡那端的报丧。听老爸讲，爷爷一直心里有怨恨，两岸通信后的家书逐渐抹平了心里那道坎，世事弄人，谁不愿安居乐业，安享天伦呢。
这一晃，一大家子开枝散叶，孙儿辈的都已成家立业，可那个酌二两烧酒，捋着白须唤着孙儿给他燃松香、备胡琴儿的老爷子早已仙逝。
现如今，若是再聚，怕是那老宅子里还要再添几把四方桌。
几十年沧桑巨变。
家中六子一女，已然天涯海角。不同的国家，不同的时差，唯有思乡这一条主线，随着时间的积淀越拧越粗。
八年前的国庆，孙儿辈最小的妹妹结婚时，古稀之年的大伯发了话，全家人务必到齐。也怕是他最后一次的团圆机会。
于是天南海北的在国内聚齐。
家中七子，最小的是妹妹，看着快六十岁的姑姑被她六个兄长簇拥着，亲昵的拍打着，依稀仿佛时光逆转，七个天真烂漫不知愁滋味的孩子疯闹着。
婚礼结束后的合影，婚宴的舞台竟然没能站的开。我想，爷爷要是还在世，看着这洋洋洒洒一大家子的后辈们，定会唤：孙儿们，给爷爷备胡琴儿，来一曲花好月圆应个景。
自那起，族中再无齐聚。家里的长辈开始逐年少人，大伯一语成谶。
今年的这个中秋，老爸带着兄弟们的委托，去老宅看一看，告个别。多年没有住人，少了父辈们的呵护，老宅破败的厉害了。推开他二哥的房间，屋顶的墙皮哗啦的掉落一大片，他马上就给我的二伯拨去了电话。大洋彼岸的二伯并没有接通。
三姐算着时差，给我来了电话，二伯突发脑梗，现在尚未恢复。
这宅院，仿若有了灵性，心疼他的二儿子。
年中开始，政府的人边张罗着联系我家收尾回收的事情。德占时期的小楼，依山傍海，放到现在房地产不景气的大环境下，仍然价值不菲。
签协议时，和一个面善的人碰了一个照面，相识后认出是彼此儿时的玩伴，一别近三十载，我俩相拥而泣。都是为了处理先辈们的老宅事宜来的。
同样的，这承载了一个家族成长的祖业，他也是五味杂陈，难以割舍。
一路经行处，莓苔见履痕。一叶叶，一声声，空阶滴到明。。。。
我生长在这样一个大家庭里，处处充斥着满满的父性的威严，即便到了这老宅暮年，他依然向外散发着这种刚性。
回忆我整个成长的经历，充满了离别。孙儿辈逐渐长大后，每隔一段时间，就会送别一家人，一别就是千山万水的相隔。
现如今，唯一留在国内的家父，随着年纪的增长，对他的兄弟们，还有他们共同疼爱的最小的妹妹，日益思念。
所以，这是我喜欢老人的缘起之地吧。一切，可能都是宿命的使然。
宅院里有个后山，不大，散落着孙儿辈们孩提时代玩闹的身影。我带着女儿和儿子，在那棵百岁梧桐下，精挑细选了七片叶子，打算装裱了，寄给各家，算是给他们留个纪念吧。
青瓦常忆旧时雨，
朱巷深处无故人。
青砖红瓦今犹在，
炊烟不见旧时亲。
少小嬉戏后山中，
昔日相隔万山重。
此刻，我也好像懂得了，对老解的执念，应该是我内心，对心仪老人的具象吧。
如同这个宅院，外人看来，就是一堆破败的砖砾，无人打理的杂草野蛮。而他却承载了我们家族几代人的成长，一砖一瓦，一草一木无不充斥着我的热爱。站在这宅院中，心之所静，情归故里。就好像老解在我身旁，一种莫名的心安。
老解，具化了我对理想老者的所有期待。他好像那个身着长袍的老者，一席风骨的站在宅院中间，看着我，微笑着。这应该就是执念所在吧。
如今老宅已上交国家，但老解我该心归何处呢。
我想，老解是情之归处，是理想之城，是人生难得。
我想，未来的恋老之路，恐难再有爱，怕是，只有性了。
近几年，父辈们催着我们一家出去的信息越来越密集。父亲也在考虑。
我很理解我的父辈们，公私合营后的家道中落，甚至是没落。文革时期遭受的种种伤害，甚至是迫害，上山下乡，几乎毁了父辈这一代人。所以开放后，开悟的他们各显神通，把握住各种机会，都毅然决然的选择了出去。
在外的他们，看到的多是唱衰祖国的消息。如同墙内的我们，多看到的是一片盛世。但世事复杂微妙，权衡博弈，哪有绝对。
回顾我们的近代史，受尽了屈辱。眼下，国运在起势，我希望能在有生之年，能够亲历这崛起的过程。
但未来是否一战，这是我最担心的。
兴，百姓苦。亡，百姓亦苦。
而我期许的，是安居乐业，是家中老小的稳妥。
扯远了。眼下，对于我家而言，终究是抵不过历史车轮的滚滚，协议落定，祖宅易主，族人情殇。
提前一天返程回C城，因为我想先去下济南，祭奠一下老A。没有惊扰任何人，只是自己到了他的墓前看了看他。
和老解的中秋之约，我最终还是负了。
当下的我们无法共情，我又何苦再给自己添堵。
别想太多，好好生活，也许日子过着过着就有答案，走着走着，就会有温柔的着落。
老解，不知未来，我们之间是否还有值得可让我继续在这里展墨的故事，但是现在，我心里，是真的泄了劲了。
我擦了擦老A的墓碑，轻拍了几下，以示告别。
秋意起了，天确实凉了。我站直身子，竖起衣领。
转身，离开。